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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去年写的课程作业)种种生存方式的破灭——《霸王别姬》影评

    《霸王别姬》原著小说借助小说内部时空的慢放与快进,在前半部分塑造了人物,在后半部分直指批判文革扭曲人性、毁灭艺术的主题,香港作家李碧华把自己置于孤岛之上,审视与她相近相离的大陆社会的史实,这也是偶见于她作品中的主题。而电影《霸王别姬》的意蕴内涵更为丰满,在原作基础上深度开掘,导演陈凯歌言称《霸王别姬》是一部关于“迷恋与背叛”的电影,这是从定向批判现实到关怀普世心理的侧重点转移。我则认为,电影《霸王别姬》探讨的是一个生存问题,通过建立不同的生存方式典型,展现这些典型与时代命运间彼摄互荡的过程,以及最终破亡的结局,抛出了“人怎样才能生存”“人该怎样生存”的无解问题。

 

正如王开岭所言:“其实,每个人都生逢其时,每个人都结实地拥抱了自己的时代。每个人,都在厌恶与赞美、冷漠与狂热、怀疑与信任、逃避与亲昵中完成了对时代的认领。”巨大的顶灯亮起时残影绰绰,甚至有嗡嗡回声,领观众进入一场过去的“戏”。《霸王别姬》中,程蝶衣遗世独立、段小楼委曲求全、菊仙孜孜矻矻、小四汲汲营营,京剧逐渐式微,他们生存方式不同,因而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各有荣衰,但最终几乎殊途同归。一些问题被掩埋在不动声色和声色缭乱中,草蛇灰线,羚羊挂角,于是我试从程蝶衣、段小楼、菊仙、小四、关师傅和科班的角度还原生存本相,潦水尽而寒潭清,水必落,石才出。

 

从程蝶衣说起。程蝶衣或许体现出了中国戏剧的消极因素,即一种避世倾向,他的生存境遇在原版小说中好坏相抵(文革后平反,成为艺术指导),在电影中则以自刎了结,同时成为不获世之滋垢的高度辩证统一的虞姬。

 

程蝶衣的避世倾向是显明的,他自幼遭母亲抛弃,而有女萝寻附之念;在封闭的科班中长大,而有不知世事之稚;此生只为红台和小楼,故有疯魔迷恍之态。为与师兄做台上夫妻,唱《霸王别姬》;报复师兄“变心”,向袁四爷投怀后,唱以旦角为主的独角戏,《游园惊梦》、《贵妃醉酒》,哪怕正值抗战时期,他“眼中有戏,目中无人”;为救小楼,给日本人唱《游园惊梦》,暗示他仍在游园,未曾惊梦。正如柳亚子批评戏剧家兼大奸臣阮大铖时所言:“万族疮痍,国亡胡虏,而六朝金粉,春满红山,覆巢倾卵之中,笺传《燕子》;焚屋沉舟之际,唱出《春灯》;世固有一事不问,一书不读,而鞭丝帽影,日夕驰逐于歌衫舞袖之场,以为祖国之俱乐部者。”

 

 

但是,程蝶衣的精神倾向绝不止避世一种,这个人物身上还集中了专一精神、自洁精神和自毁倾向。

 

专一,即从一而终。三尺红台,囚君一生;万缕情丝,倾心一人。

 

然则虞姬自刎,或者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,程蝶衣的自刎,却是部分由他的自洁和自毁倾向促成。公公贺寿,寿宴上唱《霸王别姬》算是怪事,但可以用公公“忠君爱国”和“羞耻他人”的意图来解释,但在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恩爱戏码里,蝶衣一定要借《霸王别姬》和小楼做台上夫妻,又出于什么原因?艺术创作涉及选择问题,那么把《霸王别姬》换成《长生殿》里的《埋玉》是否可行?或者干脆换成《定情》行不行?我想,《埋玉》一折里,杨贵妃为保社稷而自尽,唐明皇悔恨无奈,看似与《霸王别姬》一出的戏路铢两相称,但是,杨贵妃此前被定性为“祸水”,而虞姬无此“前科”,程蝶衣欲求精神世界的清洁,只有人格完美的虞姬得配,后来蝶衣骂菊仙“自从你沾上这个女人,我就知道完了,什么都完了”,可见蝶衣要他的师兄好,不想小楼荒废唱戏的社稷。何况唐明皇因杨贵妃死而得保,这与蝶衣人格中的毁灭倾向不相侔。《定情》等情爱折子又单指向情爱,没有《霸王别姬》的浩荡深沉的悲剧精神,不疯魔不成戏,不疯魔不成活。(再者,程蝶衣的形象部分参考了梅兰芳,毕竟《霸王别姬》《贵妃醉酒》《拾玉镯》《宇宙锋》《洛神》都是梅氏代表作,选取《霸王别姬》不在话下。)蝶衣报复师兄变心,迎娶菊仙,竟投入袁四爷怀抱,也在俗世中头一次觑见乌龟被刎颈的虞姬式死法。在一个阴冷雾蒙的场景里,车帘掀开,戏子胭脂残乱,嘴角一抹红痕留存,怀抱着一把只属于自己的剑,神情涣散,以伤害自己的方式进行报复,不啻自毁。后来蝶衣抽鸦片、撕扇,再后来宁烧戏衣也不上交,他本是一个活得像剑刃一样薄的人。

 

程蝶衣对师兄不可言说的情愫更助长了他的单薄偏执。关于他是同性恋还是性别认知障碍的问题向来有争议。我认为,小说较倾向于性别认知障碍,电影则是以情为主。二流小说能拍一流电影,李碧华体认乾旦为性别错位之人,蝶衣和菊仙处处就性别问题争锋,这是不足。当然,以剁指象征“阉割”,以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身”推翻性别认同,结尾以“我本是男儿身,又不是女娇娥”象征梦魂惊醒,本相复归,这些都说得通。但我认为程蝶衣是通过一生一旦“眼为情苗”的沟通,建立了爱慕师兄的心理机制,这是他的爱的教育和性的教育。戏曲有其教化作用,“其词俚,其情真,其晓譬而讽谕焉,亦滑稽流走,而无所有凝滞,举凡士庶工商,下逮妇孺不识字之众,苟一窥睹乎其情状,接触乎其笑啼哀乐,离合悲欢,则鲜不情为之动,心为之移,悠然油然,以发其感慨悲愤之思,而不自知。以故口不读信史,而是非了然于心;目未睹传记,而贤奸判然自别。”

 

其次是段小楼,他步步退却地生存,生存困境却步步紧逼,他最终退无可退。他是假霸王,永远在戏台和俗世间徘徊,被两头拉锯,处处碰壁,屡屡遇险。这个人物借鉴了武生宗师杨小楼的设定,杨小楼当时与梅兰芳齐名。

 

霸王有一样重要道具,即霸王的剑。剑同时凝聚了小楼、蝶衣和菊仙的性格光彩,使影片超出了一般的矛盾线索维系,人物相互辉映,相互投射,这把剑生气灌注,巧妙熨帖地同人物的性格冲突结合在一起,从而滴水现沧海,芥子纳须弥,表现出人物精神世界的全部丰富性与复杂性。蝶衣赠剑,圆师兄儿时的霸王梦;蝶衣与袁四爷荒腔走板地舞戏,寒光凛凛的剑架颈,袁四爷声如裂帛“那是真家伙”;蝶衣再赠剑,为弥合师兄弟间的关系;后来这把剑成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,小楼从这把剑出发,开始了所谓坦白和揭发,人性在那一刻彻底异化,懦弱屈服的一面展露无余;菊仙夺剑,人格光彩闪现;蝶衣最后用剑自刎,强光打在剑上,不止如水,甚至像一道光,蝶衣让他生命中的光——他的一生情梦割裂咽喉。

 

再次是只求平凡生活,惨淡经营的菊仙,最终也不容于世,自缢而死。电影版较小说有两处比较大的改动,一是国民党士兵闹事,菊仙流产,小说中:“他搂住她,相依为命的当儿,他竟又抽身他去,营救蝶衣。‘……’菊仙气极,‘小楼你……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!’”,蝶衣的反应也很刻毒“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。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。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,名正言顺,义无返顾。蝶衣也很疼,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。不是不同情菊仙,间接地,是他!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,她失去孩子了。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。拔掉另一颗眼中钉。蝶衣只觉是报应,心凉。只要再踹上一脚……他的血缓流,遮住眼角。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——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。瞧小楼伤心悲嚎,不忍呀。”电影中菊仙却体谅了小楼,愧疚自己“添麻烦”了。还有一处则是“夺剑”,原本是蝶衣夺回的剑,电影里改为了菊仙夺剑,这个人物有了更大的华彩。电影中的菊仙,既是蝶衣的俗世镜像,也是蝶衣母亲的虚像。初始感受到蝶衣的情敌地位,设法使蝶衣与小楼分离,后来却在你来我往的争夺暗涌中渐渐怜惜起了蝶衣。她抹去蝶衣脸上的唾涎,为蝶衣披上斗篷,让戒断鸦片时昏迷的蝶衣错认她为母亲,自缢前回望蝶衣那一眼,是纯粹的母亲看迫害自己的孩子的眼神,慈悲的、无奈的、认命的。她也与蝶衣的母亲一样,出自妓肆,不穿鞋来,不穿鞋去。她只是求依附于小楼,过平凡的夫妻生活,理想破灭时万念俱熄。霸王别姬,她也是虞姬。

 

又次,从关师傅出发,管窥京剧科班的生存面貌。京剧可以说是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”,关师傅一死,科班解散,这个情节象征着京剧的始衰。这个剧种挨过了近代史上次次侵略战争,挨过了内战,却挨不过斫断文化之根、伦理之纽,毁损人性的文化大革命。《霸王别姬》唱词“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,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”,“前者,各路英雄各自为战,孤家可以扑灭一处,再战一处。如今各路人马一齐并力来攻,这垓下兵少粮尽,万不能守;孤此番出兵与那贼交战,胜败难定。哎呀,妃子啊!看此情形,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。”,这出戏象征了人与京剧同样四面楚歌的处境。

 

原本,京剧经过几代学人的思考,已在历史梳理、广阔视野和观众接受中获得体认,但经文革一劫,后有现代化的介入,霸王的绝境并不是群敌环伺,而是八千子弟兵散尽,汉军尽略楚地——支持土壤稀少了。戏、电影、影视剧对于人生究竟有什么用处呢?是余秋雨所说的“当代观众的认可,是一种今天的生命状态与一种遥远的生命状态的蓦然遇合、相见恨晚,哪怕仅仅是轻轻一段,不知来由却深深入耳、挥之不去”么?“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”,只有体认到这一点,才真正在精神层面上与程蝶衣相逢。

 

还有一些与世俯仰的人,譬如小四,但一旦价值观再次解构重构,当时与世俯仰的人必然会被清算,这才是生存问题探寻到最后,最深层的无解。每一条路都被试过,而每一条路最终都被证明试错。人与大时代彼摄互荡,命运往复回还,诚如王鼎钧所言:“历史俱在,政府常用强悍手段营救社会,社会得救后再转过头来清算强悍手段,两者可以共患难,不可以共安乐。”种种生存方式都宣告破产。观众从影片中惊异地发现:清醒颟顸,高蹈踟蹰,通达穷途,最后都殊途同归,从北洋政府到文革平反,六十载,总成一梦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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