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把所有灵智和隐秘的喜悦缀进论文里,
剩余的泄漏不出去,
或者掬成小说和散文。

葛生

文/终朝采绿


春分之后,就有社雨,社雨催花,衍生出无边花事。

 

甘棠在一家五个姊妹里最年长,花事冗杂时节,蔹草也蔓生于野,几个妹妹都未成人,她已经自上游下行,路经遍野的江离靡芜,嫁给了下游的一户人家。

 

那人家姓周。甘棠的丈夫叫召南。甘棠身量矮,踮着脚也不能将下颌搁在召南的肩上。这大概是甘棠唯一的憾事。

 

岁月或者悠悠,或者匆匆。有人念诗经里的句子,六月食郁及薁,七月亨葵及菽。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。为此春酒,以介眉寿。饮过冬酿经春始成的酒,才祈求高寿。甘棠也会念“眉寿”这句。虽然她还那样年轻,她看向召南,召南也是双鬓青青。她不会知道,此时笃诚期盼的眉寿,会成为以后最蚀骨穿心的一句不祥谶言。

 

居于足可避世的巷陌里,世事的变迁也如梅雨一般为长长廊棚遮蔽,为重重粉墙阻隔,偶然潲入棚墙间隙的一丝世事,也不过在沾身时令人微一寒噤。甘棠在寂寂流年里,已经觉察出一生一世,不过如此。

 

期年,甘棠和召南有了一个孩子。几年后,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。甘棠在几十年后回想,发觉这一生并非不过如此,从题至跋,太多劫难。这两个孩子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,他们都有智力缺陷,也都有口吃。

 

暮春交夏时,甘棠与召南沿着河流上行,星星点点的蘼芜依水而生,莪草抽芽,叶嫩可食。两个孩子紧紧随着,老大一路说话,是无人能懂的言语,老二话少,他一路搴拔野花,擩进嘴里,鼓动腮帮咀嚼,两手上汁液红红黄黄。一行四人在刚到上游时折返,尽管甘棠那样想念家里的姊妹,但她永远也不想见到她们了。这样一程路,多么短。甘棠此生甚少回娘家。召南采下棠梨树上的花,别在甘棠的衣襟上。又因为是白花,想了半晌就取下扔掉。老二捡起冰雪白的棠梨花,不发一语地吞食入口,咬肌颇有节律地隆起,瘪下,隆起,瘪下。

 

逢着农时,两个孩子也会跟来稼穑。那年岁艰难,世事几经变革,终于还是波及他们。四个人都是干瘦如包谷杆子。老大娶到了窘困人家的一个女儿。那一年,甘棠最小的妹妹也出嫁了。

 

新儿媳眼眸沉沉,甘棠记得初见时,儿媳的眼眸像静潭。后来静潭失却了活水,终于葑草密布,已成薮泽。儿媳生下一个女儿。女儿康健,安好。儿媳却偷偷饮下了药水自尽,成为一段即便故意隐去也依旧坚若磐石的故事。

 

甘棠最后一次见着儿媳,为她阖上了圆瞪的双目。双目中是一夕间斩断摧毁了所有葑草后,余下的狼藉。

 

召南怀抱着孙女,头发已经半白。

 

老二后来终生未娶。

 

孙女长大,结婚,离婚,带着一个儿子独自生活,自踏出爷爷奶奶家破败的门庭,从未再归来。她恨这对老夫妻,他们促成她母亲的死亡。更恨她的父亲和叔叔,胞生的刽子手。

 

甘棠的亲孙女仳离,她最小的妹妹却也有了孙女,虽然最小的妹妹由甘棠一手抚养长大,可这位侄孙女直到甘棠临去世时,才知道甘棠是她的姨祖母。甘棠看侄孙女总是满眼温柔,她曾经从围裙的薄襞里掏出橘子苹果给她。侄孙女比她高许多,她的脸没有比苹果大多少,何况像那久置的橘子一样皱。是这对比让侄孙女既不忍心拿她的东西,又怕不拿会伤她的心。侄孙女曾经看不懂她。侄孙女再也不能当面叫她一声阿婆,尽管她后知后觉。

 

甘棠老得直不起腰了,何况她本就矮小。她的大儿子,二儿子也老了,斑白的发,千沟万壑的脸,只是说话仍不利索,总也不明事理。两个儿子还会跟着甘棠召南做活,而他们都老了。二儿子偷吃过侄孙女家的橘子,侄孙女讨厌他,总也不相信这两个人是那对慈爱的老夫妻的儿子。

 

之后做农活的地里生出了荆棘,初时能斫净,后来葛生蒙楚,人却不在了。

 

有次挥锄斩葛时,召南兀的唤她一声,她回顾。背已经驼了,要竭力仰头才看得见召南的脸。召南的头发全白了。

 

后来召南先她一步走。他们都长寿。为此春酒,以介眉寿。果然祈求有应。甘棠怕自己活得太长,一生变生不测,已经承受太多。月额雨千里赤地,骑月雨万里霖潦。社雨催花落。花事了结,人事也凋零。而葛生蒙棘,蔹蔓于域。

 

甘棠能回忆起所有的离散。躺在医院病床上,听到了百里之外,娘家屋檐下的铁马叮咚。她曾想告诉召南,关于那铁马。叮叮咚咚,又在吟咏诗经里的古老句子。她鼻息渐微。

 

夏之日,冬之夜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居。

 

冬之日,夏之夜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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